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
既然是奴化学问,那和秦始皇搞愚民政治的需求正契合啊,为什么反倒遭了焚书坑儒,偶语《诗》、《书》者弃市的灾祸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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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
这是诸多广为流传的儒家教义中的一条,在满头满脑生活智慧的群众眼中,基本上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,儒家也相应地与做奴才、教人做奴才画了等号。
既然是奴化学问,那和秦始皇搞愚民政治的需求正契合啊,为什么反倒遭了焚书坑儒,偶语《诗》、《书》者弃市的灾祸呢?
这个问题,批林批孔的大笔杆子们谈过不少,三解不想跟着胡说,先讲几个故事。
《史记•儒林列传》记载了一位辕固生,汉景帝的时候,因为精研《诗经》在朝廷了当了博士,有一次在皇帝面前和黄生搞了场学术辩论,主题就是汤武革命对不对。
汤是商汤,武是周武王,一个是夏朝臣子推翻了夏桀,一个是商朝臣子推翻了商纣。
黄生说,汤、武不是顺天命改朝换代,而是弑君造反。
辕固生反驳说,桀、纣无道,天下人都归心于汤、武,汤、武以天下人心的支持诛杀桀、纣,自己也是被人心拥戴立国,当然顺应天命。
黄生指出:帽子再破,也得戴头上,鞋子再新,也要穿在脚上,这叫上下有别。
桀、纣再无道胡搞,是君;汤、武再伟大正确,是臣。
君主做错了事,臣子不谏言匡正以尊天子,反而以错误为理由弑君,改朝换代做君王,这不是造反是什么?
辕固生有点耍赖,反问:按你这么说,高祖皇帝取代秦朝的天子之位,不对?
扯到敏感话题,汉景帝只好出场叫停,说道:
食肉毋食马肝,未为不知味也;言学者毋言汤、武受命,不为愚。
即,爱吃肉的不吃马肝(汉人认为马肝燥热,能吃死人)不算不知道味道,搞学问的不讨论汤、武受命,不算你水平低。
换句话说,涉及我祖宗得天下合法性,这事儿别辩了,搁置。
在这场辩论中,辕固生持的就是儒家立场,君无道,当诛,而且还要理直气壮地诛。
而黄生所持的观点,一般认为是黄老一派,要区别上下,无条件尊君,这一点上,和法家也是契合的。
问题是,政权合法性的问题是延续性的,你解释了汉高祖造反的合法性,怎么排除别人再来一次,造汉景帝反的合法性?同样,你站在汉景帝的立场上讲君臣之分不可变,他爷爷刘邦不就成了反贼了吗?反贼的天下,别的反贼再来抢一下,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吧?
所以,在更高明的解释出来之前,汉景帝只好选择当鸵鸟。
皇帝变成什么动物且不论,再看看辕固生,他教人做奴才了吗?
答案是否定的,因为先秦儒家根本就不是那么想问题的,同样,这个学派的身段也绝不柔软。
后人所绘孟子像孔子说: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
《论语•八佾》
孟子说: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
《孟子•离娄下》
看这些言论,并不足以荡涤当今谬种流传的一些看法,再看1993年在湖北出土的郭店楚简,其中有战国时代留存下的儒家著作,《缁衣》、《五行》、《鲁穆公问子思》、《穷达以时》、《性自命出》、《六德》、《尊德义》、《成之闻之》、《唐虞之道》、《忠信之道》和《语丛》等14篇。
其中《语从》和《六德》中,均把家庭血缘关系放在第一位,君臣关系次之,具体而言:
夫夫、妇妇、父父、子子、君君、臣臣。
(《六德》)
这种责任关系还要分清内外,君臣关系不是与父子一样的先天的、不可变的天伦,而是朋友关系一样,后天的、可变的、可选择的,即:
君臣不相戴也,则可已;不悦,可去也;不义而加诸已,弗受也。
父孝子爱,非为友也
友,君臣之道也。(《语从三》)
臣对君可以自由决定去留,决定的标准是,君主的行为是否义,臣下对君主的行为是否悦,故而双方都要努力礼敬、忠信才能维持这种志同道合基础上的合作,而父子则根本不会涉及去留问题,所以在父子、君臣、夫妻关系冲突时,会如此:
为父绝君,不为君绝父;为昆弟绝妻,不为妻绝昆弟;为宗族杀朋友,不为朋友杀宗族。
(《六德》)
由于郭店楚简没有经历过秦始皇的焚书火焰就埋进了坟墓,自然不会发生后人篡改、丢失等情况,使它更多地保留了战国时代儒家思想的原生态。
然而,这种将家庭人伦凌驾于君主之上的思想,与秦朝的社会管制思路是根本相悖的。
比如秦律规定:
云梦秦简局部夫有罪,妻先告,不收。
妻膡 媵)臣妾、衣器当收不当?不当收。
(《云梦秦简•法律答问》)
翻译一下就是,秦律鼓励告奸,妻子如果隐瞒丈夫的罪行,将被连坐问罪;相反,妻子如果告发丈夫的罪行,不仅不被连坐,而且还可保住属于自己的陪嫁奴婢、衣服、器具等财产。
这是在夫妻关系上,在父子关系上,秦国以至西汉的强制分户析产的方式,在用原子化的社会单元为帝国提供了充足的兵源、税源之余,也和大家庭成为死敌,而大家庭维系的纽带,无疑就是父系的血缘关系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秦始皇在政治上对儒家的敌视,绝不止是封建还是郡县的分歧,而是根本性的意识形态世界观的分歧。
因此,尽管我们在史书上既能看到淳于越这样的迂腐硬骨头,也能看到叔孙通这样的投机客软骨头,在以儒者博士的身份为秦始皇服务,但是,无论是软还是硬,混得差的脖子上落一柄钢刀,混得好的……
叔孙通被西汉人称为儒宗,在秦朝也当过博士,还是焚书坑儒之后的博士……果然心理强大。
进京几年后,秦二世因为陈胜吴广造反召见博士、儒生问计,其中三十多个博士儒生义愤填膺,大骂陈胜吴广是造反,请皇上发兵。
没想到,二世皇帝生气了。
叔孙通出场说道:
你们说的都不对,现在国家统一,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,分明是太平盛世嘛,咱们有英明领袖,又有完备的制度,只要各级干部尽职尽责,谁敢造反?分明就是几个零散的小贼瞎闹,让地方官抓着杀了就完了。
秦二世这时候高兴了,挨个问是造反还是小贼,凡是说是造反的,全让御史抓起来,罪名是非所宜言,就是不该你说你非说;说盗贼的呢?砸饭碗,开除。
只剩一个叔孙通立功受奖帛二十匹,衣一袭,回到住处,一群同道都损他,你怎么这么谄媚啊!叔孙通回答:你们是不知道啊,哥险些落在虎口里。
赶紧跑了。
说到底,面对儒家和秦政这样根本矛盾的意识形态分歧,会混的、不会混的儒生,都是半截身体躺在虎口里,无非是看老虎要不要阖嘴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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